散文 || 又是一年雨季
窗外,天色是那种熟悉的铅灰色。
雨已经下了整整一周,或许更久,在这样连绵的时日里,记忆也发了酵,对时间的感知变得模糊而不可信。南方的梅雨是没有分寸的,它不像夏日的暴雨,来得猛烈,去得也干脆,它只是密密匝匝地滴在心上,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耐心。
那雨水里像是掺了迷药,越下人就越发昏沉。于是,思想也仿佛停滞了,黏着在湿漉漉的空气里,动弹不得。那种莫名的低落,并不高声喧哗,只如同隐匿在角落的霉菌,在这无边无际的潮湿里,悄然滋生,蔓延成一片无声的青苔。
回归往昔,因为雨下得实在频繁,人生中不少重要的事,好像都是在雨中发生的。这念头无端地冒出来,便盘桓不去。我努力在记忆的仓库里搜寻,那些被湿气浸润的过往,竟一件件都挂着水珠。毕业时那场仓促的告别,雨水将校服染成深一块浅一块的斑驳;第一次离家远行,车窗外的雨幕模糊了母亲挥动的手臂,也模糊了未来的轮廓;还有某次没由来的争执,在电话的两头,听着彼此的沉默与窗外的雨声交织成一片冰冷的网。

刘以鬯在《酒徒》中写下的句子,此刻像幽灵般浮现:“生锈的感情又逢落雨天,思想在烟圈里捉迷藏,所有的记忆都是潮湿的。” 的确如此,感情如果生了锈,便不再锋利,只剩下磨人的钝痛。而思想,也只好在自造的烟雾里兜着圈子,寻不到一个可以安放的处所。
所有的记忆,都是潮湿的,拎起来,都能淌下一滩咸涩的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这雨,看得久了,便生出一种奇异的幻觉。它仿佛是由我体内一点点渗出的,又仿佛早已停驻在血液之中。我与这雨,究竟谁才是主体?是它在淋着我,还是我的身体,本就是一个行走的小小的雨季?不可否认的,它早已是我的一部分,一个我无法割舍,也无法治愈的伴侣。
院中的芭蕉肥绿得有些狰狞,石阶的缝隙里,青苔的领地正无声地扩张。目光所及,檐角的蛛网破败了,上面缀着细碎的水晶。一只蜗牛慢吞吞地爬过窗台,留下那道黏湿的痕迹,像一句未写完的谶语。这一切,都透着一股繁华落尽后衰败的美。雨声是那唯一的音乐,单调,却拥有统治一切的力量。它将街上的车马人声都洗去了,将鸟鸣与风声都隔绝了,只留下它自己,和我。
我忽然想到,古人听雨,听的是“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是“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那雨声里,装载的是别离,是相思,是家国之痛,是具体的可描绘的哀愁。而我此刻的雨,却似乎什么都不是,它只是不知所谓且没有缘由的焦虑。它将所有的往事都染上它的颜色,它不为任何一件具体的事情而悲伤,却让悲伤本身成了空气。
又是一年雨季。
年复一年,这雨总会来的,带着它那一套熟悉的程序,来浸染我的骨头,来锈蚀我的精神。我仿佛能听到身体内部,那些被湿气浸润的关节,在悄然发出细微的,如同老木头般的咯吱声。
雨,似乎小了一些。从密不透风的纱幕,变成了可以分辨的、疏落的线条。铅灰的云层裂开一道细缝,漏下些朦胧的光。那光不耀眼,是温润的,被残余的雨丝过滤得恰到好处,仿佛一块被轻轻拭去水汽的旧玻璃。院中芭蕉的肥绿收敛了狰狞,浸润在这光里,显出沉静的墨色;石阶上青苔的湿意未退,却泛着一层薄薄的光泽。蜗牛留下的银亮的痕迹,此刻,也像一句未完的诗终于等来了它的韵脚。
这光与雨交织的片刻,万物仿佛都悬在一种温柔的平衡里。低语并未散去,却也不再沉甸甸地坠着,那些潮湿的记忆依旧在那里,但水痕似乎正被这无声的光悄然蒸腾。

又是一年雨季。
但雨总会小,光总会来,哪怕只是这样短暂地一瞥。它不承诺什么,不驱散所有沉疴,只是静静地存在着,如同那雨水曾经做的那样。我听着那渐疏的雨声,看着那渐亮的天光,感到那锈住的情感深处,似乎也有什么东西,正随着这水汽,极其缓慢地,开始蒸腾。
雨尚未停,而光已驻留。
这便很好。
文字:田叶
图片:田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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