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级编辑出版学专业1班 李伊宇
东源村的清晨。
晨光跋山涉水,穿山越岭,破开了重重叠叠的雾障,穿过枝繁叶茂的大树,照耀在还未起身的农家小屋里,照耀在一望无际的农田里,照耀在悄无人息的乡间小路上。
偶尔有几只早起的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嚣着新一天的欢喜。
大小不一的石头堆砌而成的围墙上爬满了树叶,根茎分明的线条显露出绿油油的嫩光,它们抖落清晨的露珠,好奇地猜测着第一个出现在这条道路上的会是谁。
轻快的脚步声、木块的碰撞声,厚重的呼吸声,这条青石斑驳的村道上若隐若现地显现出人气。
一个转弯,一个穿着简单的白色长衫,黑色长裤的老人担着数十个字盘越走越近。
这是新的一天,也是一个修谱师工作的开始。
族谱,这是一个家族的生命史,是血脉源远流长的象征,是炎黄子孙寻根谒祖的凭借,是家是根的代表。
谱师们把编辑族谱并使用木活字印刷术进行印制的一整套工艺称为“梓辑”。
而梓辑的第一步,是开丁。
开丁即收集族人的信息。一个完整的家族少则几千人,多则上万。但是却需要谱师在短短几月内收集所有族人的各项信息。
走街串巷,挨家挨户。扑空,吃闭门羹,联系不上都是家常便饭。
待收集的信息全部整理完毕,就要开始木活字印刷了。
在几秒内从上千个字模里找到自己所需要的字,是一个修谱师的基本功。
“君王立殿堂,朝辅尽纯良。庶民如律礼,平大净封疆。折梅逢驿使,寄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增数支青。疾风知劲草,世乱识忠臣。。。。。。”
这首用瑞安方言诵读的捡字口诀囊括了5000个常用字的偏旁部首,修谱师就是根据这160个字的口诀来捡字的。
捡好字,就要开始正式印刷了。
印刷台旁,修谱师将一块刻着花纹的乌黑模板放正,将从字盘里捡出来的木活字,按照族人的喜好排版进刻板里。拿起短刷蘸上墨汁,在刻板上反复涂抹,直到印版吃墨均匀后,轻轻捏起一旁备着的白色宣纸的两个角,对准印版的四个角再轻轻的落下。随后用棕刷在纸面上来回刷按,不能太用力又不能太轻。直到纸背上隐隐能透露出墨印来,再轻轻地揭开纸。
一次简单的印刷就完成了。
瑞安木活字所沿用的是老宋体,其字形方方正正,端庄大气,乃明朝以来的官方字体,曾长期垄断公文文书等严肃场合,如今已极其少见。
几十上百页的谱印好后,还需要经过打圈、划支、打洞孔、下纸捻、裁边、上封面、订外线等工序。而一本完整的族谱,通常还需要修谱师为其题序,这便要求修谱师具有相当深厚的文言文功底。
冯骥才先生在《日历》中有这么一句话,保存岁月最好的方式是致力把岁月变为永存的诗篇或画卷。
这可能便是族谱存在的意义,也是修谱师存在的意义。
我联系了在平阳坑的好友,慕名来拜访这个流传千年的古老技艺。
地道瑞安方言的温州鼓词唱腔里有这么一句话:“夺席谈经叙当源,有一位王朝辉先生将花甲,木刻活字祖业传。”
鼓词里的王朝辉先生,就是我此次拜访的人。
踏进村子的瞬间,我似乎能够明白为什么这个古老的技术能在这个默默无闻的小山村里传承。
这是一个至今还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村庄。三面环山,静卧在飞云江下游南岸,沃野千里,阡陌交错。高低起伏的民房和祠堂秩序井然地遍布在沃野之中。青砖绿瓦,小桥流水,曲径通幽,炊烟袅袅。
恰有那武陵人误入桃花源之感。
路边三四只土黄色的狗,刺啦着舌头爬在地上晒着太阳。老人坐在树荫底下乘着凉,手里的蒲扇,一摇一摆,晃晃悠悠。空气是湿润的,夹杂着雨后新翻泥土的香味,又混合着一股厚重的墨香,仿佛一个蹒跚而行的老人,踟蹰着迈过了千年的历史长河。
路边随处就能见到木活字印刷在这个山村弥留下的痕迹,是“中国木活字印刷文化村欢迎您”的指示牌,是大理石雕刻的刻盘上端庄大气的反向字模,是一路上每隔几米就矗立在路旁的模拟木活字的雕刻,那铿锵有力的刀工似乎能够穿透每个路人的灵魂。
它们是时光最忠臣的引路人。
随着一个转弯,小巷的尽头,我看到一个老人低着头坐在石板凳上刻字。他的皮肤和每一个农民一样黝黑而又有干劲,神情专注,动作细致。他静默的姿态,给人一种他从一出生就应该坐在那儿的错觉。
若不是身边的好友和我说,我实在难以将眼前这个质朴的农民和木活字印刷第22代传人联系在一起。
他太普通了。
像你在公交车上让座然后笑眯眯地握着你的手说你是个好孩子的那个老人、像马路上为来回的车俩和模糊的视力迟疑不肯挪步的那个老人、像住在你隔壁时不时的给你送点水果要你好好学习的那个老人。
那么普通。
听到我们的来意后,老人点了点头,手中的活不曾停下。
我看着老人握毛笔的手,驾轻就熟地在一个小木块上写下一个反向的“福”字。横竖撇捺,那份从容和大气,令我咋舌,但是内心涌上来更多的却是羞愧。
我是一个握着钢笔在白纸上连最简单的简体字都写不好的人。
随后,老人拿起一旁摆放的雕刻刀,不紧不缓地沿着已经那个反向的“福”字,一点一点的地揉进木头里。
那么轻柔,像耗尽毕生的心血;又那么用力,在无形的时间里雕刻出花一般的印痕。
木屑无声息地落在地上,他大拇指摸挫着那个汉字,似乎是在感受雕刻的纹理是否合理。因长期浸染着墨水,他指甲边缘和指甲盖上有一层用水也洗不掉的墨色。
他细细端详了一会儿手中的字模,又细心地将其加工美化,然后才将它与之前雕刻好的木活字并列在一排。
它们像是新生的婴儿,排排坐在那儿,等待着父母亲的关怀和时间的打磨。
老人抖了抖衣袖上的木屑,领我们走进木活字印刷展示馆。
这是由距今几百多年历史的王氏祖宅修建而成的民间博物馆。没有一般博物馆展示馆那样奢侈的装潢,没有将你拦在一旁要为你讲解的导游。只有几间在岁月里不断被翻新的木屋,轻轻一推便“吱嘎吱嘎”欢腾的响着的木门,纵横交错的石子路铺满整个庭院,路旁有几株不知名的花草在默默开放。
推开半掩着的木门的瞬间,我仿佛触摸到了时光在“吱嘎吱嘎”中回流。
几张大桌排列成一个“7”字,桌上一字排开放着数十个字盘,字盘里密密麻麻是已经雕刻好的木活字,字盘的旁边端端正正的摆放着水、墨汁、刻盘、短刷、棕刷、木尺等工具。
这是老人平时工作的地方。
我习惯性的拿起相机想要记录眼前所看到的景象
老人看了我一眼,薄唇微抿,神情淡漠,却并没有阻止。
透过镜头,我看到老人熟练的从字盘里捡出自己想要的字,熟练的进行排版,熟练的开始印刷。
他一边操作,一边给我们讲解。
“下刷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墨量,量不能太多了,字容易糊到一块;墨量太少,又容易字迹不清。”
“这里用棕刷按印的时候需要轻重适宜。”
。。。。。。
他话里的熟稔,让我不禁开始思考,在过去的岁月里,老人曾多少次向来这里观光的旅客介绍,介绍木活字的起源发展,介绍木活字印刷的使用,介绍木活字的现状的?
日复一日,年复一日。
又有多少人是真正抱着对传统技艺的热爱和尊重而来的呢?
他们大部分是不是和我一样,只是单纯的为了猎奇、观赏、完成作业的呢?
他们是不是就像去每一个名胜古迹一样,拍几张照,摆几个pose,发一下朋友圈,写几句伤春感时的话告诉别人我来过这里。
然后,转头就忘。
他们甚至可能怀着去游乐园、水上世界打算畅玩一番的惊喜而来,然后以抱怨着这里真无趣不过只是看看古人的东西的失望而去?
我不敢再细想。
怕现实真的如我所想象的一样。
文化最大的悲哀是受到自己主人的漠视。
我看着日光穿过幽静的小院,爬进这座古色古香的木屋里,洒落在老人的脸上,零星点点。
那一瞬间,老人层层叠叠松弛的皱纹,粗糙的手指上凹凸不平的刮痕,不年轻的瞳孔里年轻的执着,都散发着某种耀眼的光芒。
我眼里有些许泪光。
我放下了手中的相机。